建兴十二年(公元234年),诸葛亮统兵十万,开始了第五次北伐。临行前,他向蜀汉后主刘禅递上了一道奏表:“初奉先帝,资仰于官,不自治生。今成都有桑八百株,薄田十五顷,子弟衣食,自有余饶。至于臣在外任,无别调度,随身衣食,悉仰于官。不别治生,以长尺寸。若臣死之日,不使内有余帛,外有赢财,以负陛下……”
所谓奏表,我们可以理解为述职报告,或者是思想汇报。引人瞩目的是他列出了一份家产清单。“桑八百株,薄田十五顷”,按照汉代和三国时期的官俸制度,这无疑是一个比较低的数字。“子弟衣食,自有余饶”,诸葛亮的家人并不靠裙带关系在朝廷混饭吃,而是与普通百姓一样,从事种植和养蚕,以此维持生计。“至于臣在外任,无别调度,随身衣食,悉仰于官”,自己的衣食起居,只是依靠官俸维持。而“不别治生,以长尺寸”,俸禄之外,没有别的治生途径,也不依赖别的创收致富。“不使内有余帛,外有赢财”,这样做的结果,是内无多余的衣物,外没有多余的钱财。及卒,如其所言——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,人们发现,诸葛亮是这样说的,也是这样做的。
读顾炎武先生《日知录》卷十三,发现有一则题为“大臣”,记述了《三国志·蜀书·诸葛亮传》中的这段史实。
顾炎武先生自45岁起北游,至70岁病逝,一直由一马一骡陪伴,漂泊于北中国,几乎不曾返回故乡。晚年,他居住在陕西华阴、富平,与李因笃、王山史等学者结下了深厚友谊。尤其令世人瞩目的是他在北中国土地上,完成了以毕生精力编撰的代表作《日知录》。这部煌煌巨著,以经义、治道、博闻为脉络,共计三十二卷,包含着十分精湛的历史考据成果和引古筹今、经世致用的重要思想,当然也谈及廉政。
顾炎武说:廉洁不过是作为大臣的节气,左丘明称之为忠,诸葛亮以为无负者,其实是认识到作为大臣欺君误国,必然是从贪于货赂开始的。他又说,应该明白,大臣家事是丰奢还是俭约,关系到政化的兴隆与卑污,由此可以审视选择大臣的方式,也可以获得富民的途径。
顾炎武认为,倡廉当自大臣始。换成今天的语言说,有中央高官作榜样,地方自然会效法。“记曰:大臣法,小臣廉,官职相序,君臣相正,国之肥也。故欲正君而序百官必自大臣始。”大臣是不是廉洁,必须“考其生平,而定其实行者,惟观之于终斯得之矣。”也就是说,不在其言,而在其行,并且能终身守之。既然选择做官,就应该终生恪守廉洁的节操。
“大臣”一则,在谈及诸葛亮以后,以这么一段文字结尾:“杜黄裳元和之名相,而以富厚蒙讥。卢怀慎开元之庸臣,而以清贫见奖,是故贫则观其所不取,此卜相之要言。”
顾炎武先生用精准的语言,刻划了杜黄裳和卢怀慎的为人。我们暂且搁下卢怀慎,着重谈谈杜黄裳。他是唐宪宗元和年间的一位名相,曾向皇帝奏请,处理在川中作乱的刘辟时,建议不以中官(指宦官)监军,而是要求以法度整肃地方的藩镇诸侯。克服两河,威令复振,收到了理想的效果,史称其为宰相。“除授不分流品,或官以赂迁,时论惜之。黄裳殁后,贿赂事发。”(《旧唐书·杜黄裳传》)悲摧的是,杜黄裳生前是名相,死后不久却暴露出受贿的罪迹。事情偏偏栽在他儿子杜载的手上。
史称:“御史台奏:‘前永乐令吴凭,为僧鉴虚受托,与故司空杜黄裳,于故州邠宁节度使高崇文处纳赂四万五千贯,并付黄裳男载,按问引伏。”受贿的四万五千贯,经过中间人转了几个弯子,交给他儿子杜载。看起来做得挺隐秘,最后终究东窗事发。对于这件事的处理,并没有太激化,受贿的钱物追回了,杜载也被从宽处理,释放回家。然而,对于享有盛誉的名相杜黄裳而言,晚节不保,经不起后人的推敲,毕竟是十分可悲的。尽管未必称得上是臭名昭著,但受贿贪财,令人蒙羞,给予人们的教训已非常深刻。与诸葛亮对比,就愈加相形见绌了。
《日知录》卷十三,还有“除贪”、“贵廉”、“耿介”等章节,专门谈及反腐倡廉。耐人寻味的却是“俭约”一则。顾炎武历来看重社会风俗的作用,竭力主张正风俗,倡导俭约,改变奢风旧习。他说:
“国奢示之以俭,君子于之行,宰相之事也。汉汝南许劭,为郡功曹,同郡袁绍,公族豪侠,去濮阳令归,车徒甚盛,入郡界,乃谢曰:吾舆服岂可使许子将见之。遂以单车归家。”
他在其中列举了许劭和袁绍的例子。许劭,“字子将,汝南平舆人也,少峻名节,好人伦,多所赏识。初为郡功曹,太守徐璆甚敬之。府中闻子将为吏,莫不改操饰行。同郡袁绍,公族豪侠,去濮阳令归,车徒甚盛,将入郡界,乃谢遣宾客,曰:吾舆服岂可使许子将见。遂以单车归家。” (见《后汉书》)。许劭有很好的名节,为人们所赏识。袁绍是他的同乡,出身于世家之子弟,《后汉书·袁绍传》称:“袁氏树恩四世,门生故吏遍于天下。”他对许劭是心存忌惮的,途经家乡的时候,决定收敛自己的车徒,以“单车归家”。为什么这样做?显然考虑到许劭是舆论的领袖。“好核论乡党人物,每月辄更其品题,故汝南俗有‘月旦评’焉。”作为舆论的代表人物,许劭不仅自身言行有正气,判断也精确,足以令言论发生效果。所以士人要出仕,都迫切希望得到许劭良好的品评。许劭贬谪一个人,会影响他在社会上的地位,乃至前程。“曹操微时,常卑辞厚礼,求为己目。劭鄙其人而不肯对,操乃伺隙胁劭,劭不得已,曰:‘君清平之奸贼,乱世之英雄。’操大悦而去。”当初迫不得已,他才对曹操作出“清平之奸贼,乱世之英雄”的评价。许劭的言论,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气。假如舆论是正气,社会风气也会很正。
顾炎武先生在《俭约》一则中又说:“唐大历末,元载伏诛,拜杨绾为相,绾质性贞廉,车服俭朴,居庙堂未数日,人心自化。御史中丞崔宽,剑南西川节度使宁之弟,家富于财,有别墅在皇城之南,池馆台榭,当时第一,宽即日潜遣毁撤。中书令郭子仪在邠州行营,闻绾拜相,坐中音乐,减散五分之四。京兆尹黎干,每出入驺从百余,亦即日减损,惟留十骑而已……”
元载与杨绾,在《新唐书》中都有传。这两个人的形象,构成了鲜明的对比。元载历仕肃宗、代宗、德宗三个君主,在肃宗时是靠中官李辅国起家的,因此而拜相。肃宗去世,代宗立,其传云:“盗杀李辅国,载阴与其谋,乃复结中人董秀,厚啖以金,使刺取密旨,帝有所属,必先知之,探微揣端,无不谐契,故帝任不疑。……鱼朝恩(中官)骄横震天下,与载不叶,惮之,虽帝亦衔恚,乃乘间奏诛朝恩,帝畏有变,载结其爱将为助,朝恩已诛,载得意甚,益矜肆。”不难看出他专搞旁门邪道,反复无常。不仅投机取巧,不择手段,而且贪得无厌。“城中开南北二第,室宇奢广,当时为冠。近郊作观榭,帐帟什器不徙而供,膏腴别墅,疆畛相望,且数十区,名姝异技,虽禁中不逮。”
元载走向自己的反面,是咎由自取。大历十二年(公元七七七年),德宗下令收载于政事堂,分捕亲吏,诸子下狱,令载自尽。此刻,元载已来不及后悔。
杨绾任官历礼部侍郎,迁吏部,品裁清允,人服其公。元载得罪,杨绾拜中书侍郎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接替元载主政。他的最大特点是俭约,所推行的风气也是俭约。刚刚辅政,御史中丞崔宽本豪侈,城南别墅,池观堂皇,为当时第一,杨绾很快就派人去把它毁了——元载获罪处置,大造园林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。推行俭约之风,很多人被改变了:“京兆尹黎干,出入从驺驭百数,省损才留十余骑。中书令郭子仪在邠州行营,方大会,除书至,音乐散五之四。它闻风靡然自化者,不可胜纪。”
东都洛阳以拘谨自重闻名,社会风气的变好或者变坏,都花不了三年时间。同样是宰相,杨绾替代元载,风气就完全变了。
(苏州市作家协会散文分会)